吳伯簫

(1906-1982),山東萊蕪人。曾任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長兼副

總編,中央文學(xué)講習(xí)所所長,中國社會科學(xué)院文學(xué)研究所副所長等取

1926年開始發(fā)表作品,有散文集《煙塵集》、《北極星》等七種。

“天涯”

訪問海南島的農(nóng)場,我們路過了“天涯海角”。

唐朝宰相李德裕從潮州司馬再貶崖州司戶,曾有《登崖州城作》:“獨上高樓望帝京,鳥飛猶是半年程。青山似欲留人住,百匝千遭繞郡城?！薄疤煅暮＝恰本蛯俟叛轮荨Ｏ胂罄锬鞘呛苓b遠(yuǎn)的地方。

八十年代第一春到“天涯海角”,我們是帶著興奮的心情的。

快步走過一段沙石路,邁下海邊并不修整的石臺階,迎面是座半圓不方的巨大青灰色巖石,象海門的天然屏風(fēng)。巖石上刻著郭老的三首詩,第一首詩的開頭說:“海角尚非尖,天涯更有天”,概括而又明確地告訴了我們眼前的實際情況。我們來自遼闊的山河大陸,面前又是無邊的碧海汪洋。哪是天涯,哪是海角呢?人,依然屹立在天地間水陸緊連的地方。一念突兀,感到時代的偉大、作人的驕傲了。論時令,正是冬季,北國飛雪紛紛,出門要戴皮帽,穿軏靼,在屋里也要生爐子,燒火墻;這里卻是炎炎的烈日當(dāng)頭,穿短袖衫,搖葵扇,還是汗流浹背,最好是跳進大海里游泳,沖涼?？磥怼靶⌒″厩颉钡拇_嫌小了,幾個小時飛機就飛過了寒溫?zé)崛龓?而祖國是遼闊廣大的?！疤煅暮＝且策€是被包圍在我們廣漠的陸海中間。

在岸上,椰林凌霄;看海里,巨浪排空?！安ㄇ酁趁骈?沙白磊頭圓”,又是郭老的詩寫出了這一帶的壯麗景色。天然嘯聚在這里的磊磊奇石,像石林,像巖叢,青黝黝,圓滾滾,熊蹲虎踞,姿態(tài)萬千。有的更像金水橋邊的石獅子,坐鎮(zhèn)南天門,氣勢雄偉,萬鈞巨力也難撼搖它一根毫毛。在一尊獨立的圓錐形高大的巖石上,不知什么年代刻有“南天一柱”四個遒勁大字,看上去真有點象獨支蒼穹的樣子。想到共工氏“怒而觸不周之山,天柱析,地維絕”的遠(yuǎn)古年代,“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,斷鰲足以立四極”,這可就是那時的遺物么?不禁令人追慕宇宙洪荒世紀(jì),原始巨人開天辟地業(yè)績的宏偉了。

旅伴告訴我當(dāng)?shù)貍髡f的一個神話故事:很久以前,從南來的賊船,搶掠漁民,霸占了停在海灣的漁船,欺壓得漁民無家可歸。忽然一只神鷹,在高高的天空,展開云幕一樣的翅膀,撒下一陣巨大的圓石,把賊船砸個粉碎,挽救了漁民。那些圓石就至今散亂地留在海灣的沙灘上,成為千年萬年懲罰侵?jǐn)_漁民的賊船的見證。

《崖州志》記載:清朝雍正年間知州程哲在海灣一塊巨石上面南寫了“天涯”兩字?！疤煅摹眱勺治铱吹搅?。上下款也刻了“雍正”“程哲”的字樣。但是心里想:雍正年間離現(xiàn)在才二百五十來年,恐怕不是“天涯”命名的開始吧。就書法說,程哲的字筆力也太弱了。跟巨石比起來顯得太小,跟海天的氣勢更不相稱。站在退浪的平沙上,趁一時興奮,不自量力,彎下腰去,伸出右臂,用手作筆奮力在沙上也畫了“天涯”兩字。像做了一番不朽的事業(yè),自我欣賞。字畫在沙上,豪情刻在心里。不想字剛畫好,一層海浪滾來把沙上的字抹掉了。激浪沖沙,洗刷得很徹底,“天涯”已了無痕跡這時濤聲雜著笑聲,一齊襲來抬頭尋笑聲看去,是十多個男女青年海軍把自己圍上了。個個伸出大拇指,連聲叫“好!”原來他們正在贊賞沙上篆刻,五指書法呢。大家一一握手。談起來知道他們都是上海初中畢業(yè)生,去年入伍,駐地不遠(yuǎn),是趁星期天到“天涯海角”來逛逛的。談得投機,興致都來了,邂近相遇,立刻成了忘年交?？此麄兂瘹獬庇?英姿煥發(fā),不禁還伸出拇指,回敬這些祖國南大門的衛(wèi)士以真正的當(dāng)代神鷹的稱號。

在旁邊親眼看到這一幕熱鬧場面的另一位旅伴,一時心熱起來,便即席贈詩,詩的中間四句是:“手書天涯’沙灘上,大海驚喜急收藏:后人到此不見字,但聞濤聲情意長?！北磉_(dá)了大家的歡快情懷。

字畫在沙上,只能是海市蜃樓的倒影,是會瞬息即逝的。還是學(xué)自己喜愛的德意志詩人亨利?！ずＤ?。他在《宣言》里抒寫:

我用有力的手臂從擲威的森林里

拔下那最高的根樹,

深深地把它浸入

愛特納熾熱的噴火口,

然后,用蘸著烈火的巨筆

我寫在黑暗的天上…

就地取材,用海南島上高聳挺拔的王棕作筆蘸火,我要寫的將不是“天涯”,而是洋溢在內(nèi)心里的真實的頌歌。從此,在天上閃耀著那燃燒的永不消滅的火字,而所有旅居異鄉(xiāng)的游客和最遠(yuǎn)的一代代的子孫,都將歡呼地讀著那天上的頌歌。頌歌的最強音,燃燒得最紅的火字是:“可愛的祖國!”

貪著暢懷遐想,海灘再里邊另一尊巖石上還寫著“海角”兩字,我卻失掉了欣賞的機會。歸途被旅伴譏笑說:“不遠(yuǎn)萬里來海南島,卻只看了天涯’,而沒看到“海角’?！弊约阂舱娓械接行├⒒?。幸而在海邊跟旅伴一道奔馳游賞的時候,爭著拾得了些貝殼、海石花和玲瓏剔透的上水石。帶回首都,憑回憶和想象我要精心設(shè)計一盆盆景,放在座前案頭,天天縱懷神游。盆景題目一定寫全稱:“天涯海角”。

（1980年3月)